刑求自我----董啓章自然史三部曲

要選現今華文文學小說旗手,非董啓章莫屬。
不是吧,華文文學小說一直不乏人才,何故會輪到董啓章呢?是的,明明是一行沒錢賺連生活都顧不上的行業,這幾十年來浪接浪地湧出許多優秀作家。上上輩的可以推至五四,五四近一點有余華莫言,往下呢,張大春阿城王安憶。然而這些都是老一輩了,老,不在年齡,而在表達方法,自成一格,江湖地位穩固。年輕又有代表性的,如今只剩下董啓章、駱以軍。剩下,因為許許多多在2千年前後那末日氣氛濃厚的時期,自殺了。至於新輩謝曉虹張悅然,還不入流。
說年輕嘛,也不年輕,他們都已經40好幾,快有中年危機。董啓章和駱以軍份屬同期,都在1976年出生,從殘舊走向榮華,不經意地走在同一條路上,其中董啓章比駱以軍文學一點,嚴肅一點。不是說駱以軍寫得不好,他的小說很值得細讀,然而展卷、伏首,首先鑽進腦海的是那份有如小孩子遊戲的胡鬧感,再來是作家自身的憂鬱和激情,之後才是文學的、屬於語言的暴動。可是翻開董啓章,第一時間翻滾而來的就是那份極欲撕破一切形式、敘事、甚至語言的文學的甚至是以破壞文學的暴力行為,沒有半分妥協。駱以軍喜歡玩一玩再來純粹的文學,董啓章立場堅定,姿態很硬,這就是文學,這就是我創造的世界。

作家的寫作歷程,仿佛一開始就有為了某部作品而寫的感覺,該作品完成之前全是練習,完成之後真正邁入新的境界。即便作品不受重視,也是作家生命中標杆式的著作,經過這一部作品之後,會發現,他變了。
自然史三部曲在創作技法上,希望重現科學和文學的結合,因而三本書均由一個科學主題貫穿。當然,無論作家本人宣稱目標有多宏大,事實上創作的理由都是卑微的,先是基於自己的剖析和揭露,再來才是社會責任、文學傳統、科學創新……
第一部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借助器物講述董氏家族三代故事,這一邊董啓章(作者、我)借器物回憶家族往事,另一邊以栩栩為中心講述人物世界發生的事情。兩個世界間奏出現,稱為二聲部小說。
器物世界以第一人稱敘述,仿似作者本人「告訴」人物世界的栩栩,關於董氏家族的歷史。2007年香港書展講座上,梁文道把《栩栩如生》和駱以軍《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並置,認為栩栩和未來次子相類近,隱喻董啓章的兒子新果或者將來的孩子,他們同樣以告訴下一代家族發展的目的寫作。不排除這個方能性,但筆者認為栩栩不一定是董家新成員的隱喻。先就「告訴」這一層面說明,因為小說用文字表現,凡是印刷品出現類似局面而沒有特殊說明,看見『栩栩︰』,直覺就會辨斷成「書信體」。可是按照故事脈絡,與其說是書信體,倒不如是電說是電碼、電報,或者是人物世界大作家的作品「告訴」栩栩。至於栩栩,直接指是作者分身,比下一代更貼切。栩栩生在人物世界,卻沒有人物世界的特質,總覺得格格不入。人物世界裡,每個人物都有一些屬於自己而無法改變的特徵,依循法則規規矩矩地生活。可是栩栩好像沒有辦法適應、融入這個世界,為自己與別不同苦惱,慢慢地結識了小冬、不是蘋果,她決定到另一個世界找尋可能性,小冬的、或者屬於自己的可能性。基本上這就是作家的寫照,每一個作家大概都是如此,董啓章只不過從新制造了一個能衝破世界既有定律和框架的人物代替無法突破的自己。其實在讀者眼中,他已經跳脫了常人框架,非常了不起。可是作者對自己的要求永遠不會滿足,甚至超越現實,這一點從其他角色身上不難發現。小冬代表了董啓章心目中文學作家的終極形態,有神無形,難以觸摸卻又變化多端,創造力無限,能靠著筆手化虛幻成現實。不是蘋果是作家應有的態度,充滿懷疑、不滿,拒絕接受世俗,憑著信念朝理想前進。栩栩就是兩人造就之下的產物,她是作者現在的狀態,帶著創造的精神、追尋的意志、突破的行動力,卻又無奈地回歸塵俗。董啓章用她的腳步印證寫作歷程,加上器物世界的自白,細心一點會發現作者是借小冬、不是蘋果、栩栩,責難器物世界的自己無法達到理想狀態,總是企圖在文字工場裡創造,不要重覆祖輩平淡人生,最後卻無奈地回到平淡泉源,不為人知地最終趨向透明。
事實上小冬、不是蘋果曾經是作家現狀的反映,是過去的自我。許多以前小說的主要人物在《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出現,形象、性格相差無幾,配合董家三代歷史,令人覺得這是一部總結自己過去人生的作品。作家的人生無論在外人看來是平凡還是跌盪,在作家心目中都是無可取代而且在一段很長時間無法直接面對,直到作家經歷豐富了,能夠用各種方式很大程度重現屬於自已的過去,真實人生也好、創作經驗也好,那時候作家就能夠踏入另一個領域。這是為甚麼《小團圓》出版,被視為張愛玲寫作史上一部重要作品的原因(見沒有幸福的女人),《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在作家的寫作經程上也代表了這樣一個重要的地位,給作家自己、讀者一個信號︰接下來,我要改變了!變得跟以前不一樣。
時間繁史.啞瓷之光》一打開始就能感覺作者的野心,他到底想做多龐大的敘事?他想用多少文字來眨損自己?小說大致可分「現在」、「將來」、「過去」三聲部。「現在」是兒子20來歲,在大學就讀的時空,獨裁者臥病在床,與啞瓷生活在沙頭角,少女維真尼亞為了完成本土文學史,採訪獨裁者,介入他們平靜枯燥的生活;「將來」大約是「現在」50年以後,失蹤的兒子花和老頭高與鐘錶心臟少女維真尼亞,共同在一家圖書館生活,在時間停頓的圖書館拆解時間和感情的奧秘;「過去」是花果3歲時,在粉嶺屋邨,獨裁者和平凡少女恩恩之間的嬰兒宇宙體驗,試圖將虛妄與現實靠攏,創造新的宇宙系統。細緻一點,每個大聲部還可以按敘事者劃分為兩個小敘事︰「現在」可劃分為啞瓷、維真尼亞的生活,以及獨裁者的訪問稿;「將來」的敘事者混亂,「你」「我」可以是花,一個是年輕的花,另一個是年老的花,有時是高老頭,到故事結束前段變成「現在」的維真尼亞,兩個不同敘事者交錯構成文本,卻沒有維持到最後;「過去」把「將來」夾在中間,恩恩的日常生活,加插獨裁者的書信「嬰兒宇宙」,重疊構置而成。
三者的佈局非常精密,看似無關實則環環相扣,而且不止扣著《時間繁史.啞瓷之光》,還隱隱扣著《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當「繁史」提到董家人名時,會產生錯亂感,然後有一種強烈的母親的牽繫,因為栩栩才有啞瓷,而且有一種母親無法管束孩子只能遙遠觀看的無奈和勉強。
回到《啞瓷之光》自身結構, 「現在」借維真尼亞將啞瓷、獨裁者的過去和現在連結,啞瓷回憶過去、獨裁者極盡自虐能事的懺悔和貶抑,「將來」則是幾近浮想,向未明的方向延伸。「過去」談及花還沒有消失時,獨裁者和少女恩恩的經歷。原本以為這種「過去」是「現在」自虐的背景、「現在」是未來浮想的基奠的微妙的平衡將延續到結束,沒想到「正」的出現,打破了微妙的平衡,令故事發生意想不到的歪曲。
「正」的外表、形象,甚至剛出場的言行都和「不是蘋果」 非常相似。可是,正比不是蘋果更加暴烈,不是蘋果只求自身突破,她追求的、損毀的、建構的全是出於自身,沒有企圖改變他人,只為改變自己。然而「正」非但要求自我不斷突破,更以激進手段,企圖假借他人的精神和名義敲破「俗世」,用董啓章的語言,即是敲破器物世界和人物世間的阻隔,令身為扭曲人的自己能夠「帶領」其他人到另一邊的世界。正煽動獨裁者、重組文學小宇宙,以劇場形式發動富含革命精神的演出,不惜遊說獨裁者自焚達到目的。正的出現令故事失控,上冊「現在」「過去」「將來」微妙的平衡瞬即被打破。正為「現在」帶來數個閒雜角色,啞瓷、獨裁者和維真尼亞私密的互動,頓時變成公開討論藝術品的平台和場所。「將來」受到正的波動影響,敘事角色開始混亂,高老頭抬頭,維真尼亞和花突破曖昧探索走向禁忌,又從禁忌演變成「現在」維真尼亞獨白。因為正介入「現在」訪談,訪談稿無法承載獨裁者自虐的獨白,「過去」取代訪談稿,書信裡變成文學小宇宙的解嘲和無力說服他人的說辭。
正的出現使得《時間繁史》失控,訪問稿和恩恩嬰兒宇宙的建構因而崩潰,全書敘事急轉直下。恩恩書信開始敘述文學小宇宙集中營,董啓章已經無法挽回局面,意興欄柵只好想辦法盡快把它結束,盡快令正退場,結束失控的敘事。
聯和劇場一幕,正暴露出她的極盡暴烈背後的軟弱,軟弱源自自身另一個極端,更源自她認為自己十分激進,聯和劇場遇上比她更激進,立意火燒教堂的神父,頓時篤破她的反抗、她的暴烈全靠假借他人名義,單憑自己意志無力作出反抗。她慷慨陳辭、聯合個體、千方百計發起劇場,竟然不堪一擊,關鍵時刻選擇逃避,最後冗長的自白也是尋找另一個庇護場所,延續她脆弱的抗爭。正是一個被捨棄的人物,她具有扭曲人特徵,卻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受到作者眷顧,有幸進入仙人井,看見「真相」或另一世界的自我。最不具備扭曲人特徵的恩恩也在書信裡臨幸仙人井,最後感悟嬰兒宇宙,正卻始絡沒有,這是否作者對正的復仇?
《啞瓷之光》最後由啞瓷和獨裁者共同邁向仙人井告終,有頭無尾地遺下了貝貝這一條線索。比枕頭還厚的《貝貝重生》還擱在行李箱裡,出版之前早在作者網誌略為看過某些編章。作者仿似把《啞瓷之光》失控的議論體,轉變成新的敘事形式。作者鍥而不捨尋求突破的精神,證明了一個事實︰文學,是有份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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