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尋覓、等待----談村上春樹

「如果我留下來,事情有轉機嗎?」仿問明,明沒有回應。
「這種事情沒有如果,只有結果。」我夾在中間,話語帶點冷漠,刻意的冷漠,刻意的。
猜不透明在想甚麼,一反以往健談個性,沉默地凝望咖啡杯。我替仿點了藍山,明點了我常喝的卡布奇諾,我點了無糖的歐蕾,因為這家餐廳的侍應不會拉拿鐵花。
三人無語,我夾在中間,想說點甚麼,又怕他們不高興,不說甚麼,氣氛又難過得令人難受。仿開始說些有的沒的,畢業後上班的故事,過去在學校的日子,不到十分鐘話盡,把時事新聞放到桌上閒聊。明興趣缺缺,忍耐著等仿講完,然後講她旅行的趣事,內容對我而言非常奢侈。我試著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試圖把仿拉進對話之中,仿卻神遊物外,眼神漸趨怨懟。
我報以幽怨和無奈,明興致甚高,期待我回話。我問︰「來香港,住哪裡?」
「沙田,朋友家。」恪外高興,恪外明媚。我和仿共同感覺到某種不屬於我們的歡樂在漫然,仿眉頭緊皺,好像受不了歡樂太甜,香氣過份刺鼻。

我立即轉換話題,希望轉移這份尷尬,問他們最新看甚麼電影。仿說他喜歡《挪威的森林》︰「電影很好看,遺失了初戀。我也準備看它的新書,應該會很好看。」
我苦笑︰「《挪威的森林》是三十年前的作品了!」
仿吃驚,難以相信︰「可是為甚麼現在才改編成電影?」
「我沒看電影,基本上我不相信電影能夠拍出村上春樹。」我徵求同意似地說︰「電影能夠很文學,可是電影拍不出文學。」
明說︰「我看不懂村上春樹。」
「那麼你一定覺得王家衛很無聊。」
「對呀!小時候看過東邪西毒,看不懂,很痛苦。」
仿好不容易搭訕︰「那你為甚麼去看?」
明語氣帶點抱怨︰「我本來想看東成西就,不小心看了東邪西毒。」
仿答︰「王家衛是挺無聊的,可是《挪威的森林》好看,當然,我沒看過書。不過三十年前的作品到現在還可以令我感動,真不簡單。」
『或許因為你失去了重要的東西。』我想一想,沒說出口,轉道︰「村上春樹我沒有全部看完,但重要的長篇大部份都看過。《挪威的森林》、《海邊的卡夫卡》和最新的《1Q84》。」
「哦!《IQ84》。」
《1Q84》。」明糾正道。
我問仿電影內容是甚麼,他斷斷續續地回憶,人物關係錯亂,一個都巿發生的故事在他回憶裡變成森林中追逐愛人和遺失愛情的羅曼史。末了,他問︰「可是我不曉得為甚麼他選擇小綠。」
「小緣不是他選擇的,是其他東西都遺失了,剩下來的。」
「遺失了……嗎?」
我呷一口涼掉的歐蕾︰「每個人都這樣吧,拼命去追逐、渴求,到最後過一輩子的,不是自己所求,而是失去後剩下來的。《挪》談遺失,《海》的主題是尋覓,《1Q84》則屬於等待。」
「不走遠就不會失去呀!」仿的語聲略帶怨懟。
「可是走一趟的得著有時候遠比失去的多。」明說。
我說︰「如果走一圈才發現一場空呢?」
明毫不猶豫答︰「我沒有這種經驗。」
「你太年輕了!」我感嘆。
仿不屑道︰「她是那種失去了也不覺得可惜的類型,從來沒有重視過任何人。」
明流露『若然不重視,便不會出現』的表情︰「小學生都懂,做人不能守株待兔。」
三人杯已盡,我和仿上洗手間,鏡子裡仿神情落漠,欲言又止。我問他待會要不要續杯,他說,想換個地方,喝點酒。我笑說有好吃的薯條才願意去。他說︰「好吃的,好吃的。」明也想去,可是仿不願意。我搖搖仿肩膀,仿無奈忍氣吞聲。
挑一家鬧巿中的小酒廊,黑色主調鵝黃探射燈。樂手演奏不搭調的鋼琴流行曲,我們雖然不諳音律,也聽得皺眉。明說︰「如果有薩克斯管就好了!這家酒廊也挺不錯,村上的酒廊大概也差不多吧?我有看《聽風的歌》喔,雖然覺得挺無聊,但還有些印像。」
「處女作能達到哪種程度,非常可怕。」我說︰「其實我也看不懂《聽風的歌》,劇情忘了大半,可是一提及它,心中似乎有某種騷動,無法平息。」
仿說︰「這種感覺終有一天會失去的。」
仿點了半打啤酒,明點了摻雜果的紅酒, 我面前放一杯莫明奇妙的脫脂奶。酒精作用之下,大家比較放鬆,明又開始講家裡的事情,父親小時候的教育、弟弟年少無知胡鬧,母親和外家關係等等。半小時過去,話題又扯到旅行上面︰「我準備大三暑假去環島。」
仿語帶不屑︰「我知道呀,你大一還找我當旅伴呢!現在還是一樣嗎?」明也曾經找我當旅伴,可是她露出『有這回事嗎?』的表情,我不便表態。仿續道︰「結果我還是被遺忘了!」
我說︰「約定這回事本來就不太靠得住。」
「可是約定本身是希望的一員,締結了卻不履行約定,對方會遭到多大的傷害,你知道嗎?」很少看見仿喝酒而不醉,沒想到他半醉之下,說話居然比較有深度。
脫脂奶已盡,請侍應送一杯芒果柚子沙冰,道︰「除非雙方都期盼而且確定對方和自己意向相同,堅持守候對方,不然希望終究會變成失望。《1Q84》裡面,天吾和青豆那份堅執並不常見。」
「結局不會像我一樣悲慘吧?」仿問。
某種意義上等到了。」我答︰「這倒是挺奇怪的,可能是老人特有的慈悲,才寫下這種結局,而且文字嘮嘮叨叨的,像極了老人家講話。」
明說︰「可能是翻譯問題。《挪威的森林》我看林少華譯本,他翻得像散文詩一樣。」
我問︰「聽說林少華譯得比較好。不過我習慣看賴明珠譯本,有人批評她翻得村上,少女味太重。也有人說英文翻得比中文好,可是我日文和英文都不通,只好看中文。反正能感受到那份空洞和寂寞,大概也不會太差吧!」
明點頭︰「也對,沒有選擇之下,只好這樣。」
仿搖頭︰「只是你們不學外語而已。」
「學過,學不懂。」我說︰「也許人生都是這樣,對某項事物產生興趣、憧憬、追尋,拼命去追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明笑說︰「看來你感受頗深。」
「所以我最喜歡《海邊的卡夫卡》。」
仿盯著明︰「追尋或許只想逃避現實。」
我微笑,並不否認。
「等不到,就去追。」明說。
我接口︰「追不到只有等。」
仿問︰「等也會等不到。我以為乖乖地一直等下去,總有機會,可是……」
「世事只有結果,卻沒有人知道結果如何。」
又一陣沉默,樂手換了曲子,一邊彈琴一邊吹口琴,節拍錯亂音樂詭異,醉了大半的仿差點想嘔打他,渲洩鬱悶。
紅酒盡了,啤酒也盡了,仿醉意甚濃,外表清醒︰「渡邊最後找小綠,是不是因為他所渴望的最終全都落空?」
我答︰「在我看來,倒像是小綠選擇了渡邊。」
「小綠的等待最終得到回報?」明問。
我繞起雙腳,坐立不安,額頭冒汗,說︰「肚子好痛,要去一下洗手間。」
明笑道︰「誰叫你牛奶加沙冰?不拉肚子就怪了!」
仿道︰「他也想不到會這樣吧?牛奶和芒果沒有衝突。」
我拉開椅子,望見洗手間指示牌,指指小腹︰「最後還是失去,只是報應遲、早而已。也許這是唯一能預知的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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