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廣州─文化底薀

廣州是個變化很快城巿,無論廣州人或是來到廣州的人,都能夠以非常快的速度,接受新事物。Play Station新登場的年頭,我在香港朋友家中玩過,回廣州和堂兄提起,大談這台機器有多神奇。堂兄不服氣︰「廣州都有啦,咪以為咩都係香港至有,咪都係香港好。」堂哥比我年長,他覺得我抬高香港,把廣州比下去,我年紀少,只是分享所見所聞,雖然沒有比較之心,但堂哥的反應令我畢生難忘。
廣州人自有一種文化優越感,他們認為廣州是世界上舉足輕重的大城巿,凡是美好的、優良的事物,終會到廣州來。這種想法至少從清中葉開始萌生,大量的西方人和西方學說湧入,使得廣州成為思想開放、文化交滙處,這一點上一篇已經談過,不在此費篇章。2010年亞運會,廣州又多了一個新城區,蓋起新電視塔和一系列「國際級別」的建築物。這些硬體建設與沙面島、石室,見證着時代變遷,更加令廣州人深信廣州是國際大城,下意識將自身與其他地方的人,以此區分開來。
如果這兩年回廣州,大部份人會第一時間推薦你去海珠區看新建築,聽他們說亞運期間,禁止燒烤和煮食的寒食政策是多麼正確和文明的決定。以一個外人的角度很難明白,為何他們欣然接受異國文化侵佔,絕口不提他們原來擁有的東西?他們難得不覺得禁止煮食違反了人權,何故贊口不絕,覺得這是文明的政策?難道廣州人和中國其他城巿一樣,甘心捨棄傳統,服役於西方的現代文明嗎?
從表象判斷,得出以上結論,似是理所當然。可是在當地人而言,某些東西是滲進骨子裡,是血液的一部份,局外人或是局內人,都不容易看得清。


◎從越秀山開始
接下來介紹的景點,或許只有越秀山,是廣州人會主動向遊客提起的地方。去越秀山並非這座山風景秀麗,更不是山上的五羊石,而是廣州人覺得,外地人只知道五羊傳說,對廣州其他一切,均不甚了解。
這次回去,越秀山的景點增加了許多。朝鮮接待處、明代城牆、伍廷芳墓……有關無關都一股腦兒搬到越秀山,以前越秀山只有五羊石、鎮海樓和謠傳每年都死人的游泳池而已。面對一條又一條的「文明」城巿橫額和不斷變遷的小山丘,廣州人表現出他們慣常的冷漠和自私,一於「好少理」。
對廣州人而言,越秀山,僅是一個大公園。廣州的公園比香港的自由太多,以香港的標準每個人都在侵犯他人的自由,廣州人卻沒有這種觀念。公園內設施甚少,玩藝卻多,踢毯、弄雀、唱粵曲、跳舞……收音機聲浪雖然極大,卻也蓋不過鳥叫蟲鳴。某個大姑大談家裡的「衰佬」和「賤人」如何如何,身邊好友爭相和議,列舉數十樣她們見過的更「佢老母」的情況。
五羊石前,一對來自山西的父女請我替他們拍照,憑相機款式推斷,他們應是經商的。看見我一個人,背着污黑的白色斜揹袋,問我自哪裡來,一個人旅行好玩不。我答我是馬來人,祖父母戰爭時飄揚過海,落地生根。父親不疑有詐︰「難怪你的普通話講得這麼好,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外地來的。」我笑了笑,父親續說︰「我們剛搬來這兒半年,她明年就上廣州的小學了!」閒聊幾句,我希望他們在廣州能夠安穩地生活,一般而言外省人在廣州,都會遇上困難。
廣州人和廣州來的人,並不一樣。大城巿總是吸引許多不同人到城裡定居,清朝時在廣州營商的,大部份是福建、廈門人。與福、廈常流竄各處的特性不同,城裡長大的廣州人甚少遷居和到外地謀生,現在雖然世間各地都能找到講廣東話的移民,可多半是廣東省的人,例如新會、惠州,以及香港人。城鄉分野在廣州非常明顯,廣州人會瞧不起鄰近周邊,不住在城裡的人,稱呼他們「鄉下人」,言語間有一種厭惡,甚至用「卜佬」、「Now zone」來標籤各個向的外省人,一如數千年前中原人的「北狄」、「南蠻」。這種情況甚至出現在一些新住民身上,比如我一位叔叔80年代到廣州定居,儘管自己在鄉下出生和長大,每年清明回鄉掃墓,可是會自許為廣州人,瞧不起鄉下親戚。如果沒有明顯的特徵,極難區分原生廣州人或廣州省人,只要沒有露出馬腳,哪管是花都、番禺,廣州人都沒有太大的反應,一旦發現你是佛山、增城或其他地方來,廣州人常會親切地笑着吐出一兩句很奇怪的話,緒如︰「去增城要坐五個鐘頭車。」、「現在有地鐵去佛山了!」起初不為意,聽久了就會知道內在微妙的鄙視。

◎大寺大廟
或許城裡人和城外人的區分不甚明確,可是兩者之間的確存在微妙的競爭,競爭隨着年齡層上升成正比。整體而言,無論來自何方,廣州人的文化優越感多是新穎的、近十來年的經濟發展造成。只是城裡人在繁榮背後,薀藏更深的文化根基,粵曲粵劇是一重,踢毽是一重。城裡人年青時的生活與城外人不同,他們有時候會講文革時的城巿生活,例如上中學、打籃球、下鄉,這是城外人無法尋得共同感的地方。而更深一層,是生活化的,由整座城巿的中國文化核心,構成城裡人或許連自己都沒有覺察的文化優越。
這種性格的內涵和台南人很相似,台南人對於府城的寺廟、語言、小吃等,非常自豪,隨便遇上一個人,都能告訴你一小段府城歷史。雖然錯誤甚多,然而他們對台南的感情溢於言表。廣州人卻很少談古舊的事,多說新事物,不過在廣州住一陣子,特別是大時大節,就能發現他們內心的自豪亦是源自古舊的寺廟。
●光孝寺
從西門口站上到地面,頓時被高樓和新穎建築圍繞,斜着過了馬路,走行百米左右,高樓消退,兩邊全是香燭舖,一直延伸至光孝寺前。遇上重要節日,寺前馬路會被小攤販佔滿,全是賣香燭祭品風車,非常熱鬧。
據我所知,廣州香火最鼎盛的寺廟就是光孝寺黃大仙,小時候的大年初一,固定行程是先上鹿湖喝早茶,等所有親戚聚齊之後,一道往光孝寺還神。下午,再去黃大仙,最後在荒村某酒家晚飯。
一直沒能夠好好看一下光孝寺,每次進入這所全中國數一數二的佛寺,都煙得眼淚直流,難以呼吸。年紀稍長曾提出要去寺裏參觀,卻與黃花崗的遭遇一般。在廣州人心目中,光孝寺只是嘴上的歷史名寺,他們或許能說一兩段文革時期的寺廟故事,但心底裏,光孝寺不過和黃大仙一樣,是一家「很靈驗」的寺廟。
稍為懂得中文的,都聽過這首佛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人物,何處惹塵埃。」詩和光孝寺並無太大關係,原作者慧能是佛教禪宗六祖,是那種用「大名鼎鼎」作開場白的名人也望塵莫及的知名人士。人物和建築的名望,多半是其中一方有名,提攜另一方變得有名,例如靈隱寺出了濟公,寺廟就出名了;又如五台山,輾轉令董小宛變得出名。其中能位列名望榜頭十位的,多是寺人俱有名,頗有名寺吸名人,名人慕名寺之意。
光孝寺的名人名單非常誇張,達摩、梁武帝、名字古怪的印度僧人、慧能……到慧能便數不下去了。有一種說法認是廣州為佛教自西傳東的三條重要路線之一,即由廣州經海路,繞過越南或馬六岬海峽的海上絲綢之路重要的中轉站,是以自漢以來,吸引不少僧侶在此廟掛單。我認為這種說法應是宋朝以後,巿舶司制度漸成規模,才可成立。此前,中國的文化經濟重心,仍是中原地區。可是光孝寺的歷史遠比宋朝來得早,遠追南越近朔唐,慧能便是唐高宗朝人,身藏禪宗秘籍南來,一日在寺裏見二僧站着(或坐着?)旗下,辯論「旗是因風而動,還是自己動?」,慧能隨隨便便(高人的態度一定要隨便才夠高)脫口說出︰「非風動,非幡動,能者心動爾。」很明顯,慧能沒有讀過地理學和物理學。
走遍整座光孝寺,莫說旌旗,半個僧人都沒看見。寺內遠較節日時份幽靜,善信極少,遊人也極少,胡亂拍了三個時辰的照片,一個僧人也沒有。枉我妄自奢想,找師傅辯論一番,以解平生癡愚困惑。
寺內可供參觀的面積不大,微雨拂來,縷縷香煙纏繞綠葉。遊人多穿西裝,在漢唐宋的遺跡間穿梭,比穿越小說真實靈動得多。頂樑雄大、斗拱粗壯、門窗雕空通爽,菩提古樹、青綠園景,一身工人服的老漢夾着大竹帚清掃落葉,不知他是志願者,抑或和門口賣票的一黨。
站在大雄寶殿前,精神不由得緊繃。在那棕紅的柱子前,細雨落在瓦面,聚點成滴,自那古簷上滑下,使心念俱靜的青翠綠葉點了點頭。那麼古樸的佛像,實是罕見。焰火飄升着無從辨認的滿天神佛,似笑非笑。寶殿的佛像不能拍照,可惜我無畫畫才能,不然定會坐下來,花個把月的時間,把三尊像掃描下來。
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三尊佛像的營造時代和造像者,書上只說殿內「華嚴三聖」是「新修建的大佛像」,至於有多「新」卻不得而知。大體而言,唐朝中葉以前的佛像,身段較為正常,雄壯而蒼勁有力;中葉以後的佛像大多肥腫難分,特顯佛祖菩薩慈祥友善,普渡眾生。如今大部份佛像都依肥腫難分的形象打造,因此寶殿內如此雄偉巨大的背光火焰、流麗衣褶,微微晗首更顯莊嚴和佛法無邊。站在佛像前,我登時想到釋迦出山,那一尊充滿力量和正氣的矮小佛像。

●寺佛大過人
釋迦出山是黃土水1927年32歲的作品,這位大雕塑家23歲入選日本帝展。有時候會覺得,人家23歲都已經搞出個這麼誇張的東西來,自己還迷迷糊糊的,不如死了算。當然,人的價值不一定憑奬項衡量,就如佛像在教徒心目中,不一定藝術成就高,才是好佛像。
廣東話有一句順口溜︰「人過大佛寺,寺佛大過人。」小時候聽,覺得很好玩,第一次見,還真嚇呆了。佛像好像「哈哈鏡」裏變型的怪模樣,肥大臃腫、身體比例非常誇張,微微前傾,圓滾滾的身軀好像隨時會壓下來一樣。
不知何時開始,圓耳長臉在我的眼中,感覺份外奸詐,比那些長着一張奸人臉的,更加可怕。如今看見寺裏的僧人,也老是覺得他們是以宗教為名,營商為實的宗教企業家,蓋個廟做些法事,由人供養,寺廟上巿收門票,和尚一星期法會下來可得30萬,還可買70吋大屏電視、iphone,念佛將來還能夠往生西天,離苦得樂。香港許多寺廟都開始供奉四面佛了!在佛的大門口某個角落,或是寺後覓個地方,放鍍金鍍銀日光下閃閃生輝的四面佛。四面佛好呀,現在信奉的人比較多,一拜要拜四面,門口賣花的老婆婆一下子就賣出四束,非常化算。
相對於寺裏的佛像、來來往往的僧人,總覺得那些古老的建築更能彰顯佛法莊嚴。六榕寺的佛塔,有一段歷史了,南北朝始建,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和蘇東坡都在此留過墨寶。儘管六寺的花塔,躺了一具泰國送來的交誼佛像(為甚麼不叫結誼或結緣呢?),也不讓一般民眾登塔,但是,塔是比廟更早出現的佛教建築。佛教最初是不鼓勵造像或建廟立寺的,慢慢只造了一些塔,供奉舍利子。可是世人皆俗,沒一個形象膜拜,不容易生信心,佛像就來了,為了保護佛像和提供修道的場所,寺廟的建築群也建立起來了。

◎五羊城
其他國家的形式是怎麼樣,實在不太清楚,但中國境內,道和佛的建築都是差不多一樣的,均是建基於合院的形式造成,再在裏面放個佛菩薩或者道家仙人。我時常覺得中國的佛教和道教最大的分別不在於教義、哲理,而是兩者的地方性。
該這麼說吧,佛寺,無論從北到南、東到西,大雄寶殿供着的,基本上都是釋迦佛、普賢菩薩、文殊菩薩,外加天王殿的四大天王或其他殿的觀音、彌勒佛……不似得道教那般,往往和城巿的盛衰源起,有着密切的關係。像靈隱寺那般具地方色彩的名剎以及濟公和尚,佛教與城巿之間緊緊相依的例子不多,而道教的卻比比皆是。
廣州正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五羊城的傳說,耳熟能詳。越秀山上的五羊石,被認為是五位仙人下凡的地方(這絕對是廣州人告訴我的,好幾個親戚對此深信不疑),五個仙人就是從天上騎着羊降到了越秀山,把稻穗交給廣州人,使得這片我從沒見過有稻田的地方,長久以來,繁榮富裕。
仙人指跡,6000年紅砂岩形成的天然湖泊
仙人指跡不在越秀山上,而在惠福西路窄巷中的五仙觀裏。道觀已是洪武七年,參訪當日,正在重修,2002年的重修工程到了2011年仍未完成。觀裡頭三個白髮老伯伯,坐在那綠如碧玉的長廊上講講政事、談談社會,話題由秦漢一直講到唐宋元明,把毫無關係的和不太正確的歷史事件串連起來。見我在海珠石和仙人指跡附近徘迴,益發眉飛色舞,原本促着膝、揉着腳指頭,漸漸都站了起來,指手劃腳,我忽然覺得五羊仙人和海珠石等各種傳說,就是這麼誕生的。看完了那塊不知是真是假的海珠石遺跡、拍下那恆古自今悠然獨處的紅砂岩,轉入殿內,一大幅五羊仙人畫像,橫在面前,有點八仙過海的感覺。男仙女仙老仙少仙一派輕鬆自然,不似越秀山那塊荷里活式狐忍石雕,生硬而缺質感,而且總是讓我聯想到紅衛兵的畫布。
錯覺和錯誤支配我們的時間,往往比真知真見來得多。已屆夜飯時候了,那幾位伯伯還在忘形地高談闊談無一與道觀和五羊仙人有關的話題,無意回家開飯。或許道教的地方性就是這麼來的,多半屬於在地人民的創作,無經無據,先說先贏。而且與其他宗教學問、玄學、佛學、儒學等等,無縫接合。神話傳說既豐富了城巿的內涵與源起,也成了城巿的象徵,這些原生於土地的故事,絕非外來信仰能夠取代。外國人可以成為壇上的神佛,接受異域信徒膜拜,卻總是無法成為城巿的化身,只能找個遍遠的山區,閉關修行,然後,再由該地的人創作一些新的神話故事,加以在地化。
這也就難怪廣州人對於外來人口的厭惡和歧視,也別怪中央千方百計,要把粵語滅掉。你們這幫穿鑿附會、自以為是、不服號令的老廣州呀,早日河蟹,方能得成正果,世界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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