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自己的課題

一、
出門之前,給自己一個課題。關於生活、關於工作、關於人生。

朋友時常問我,為甚麼要放棄所有東西,不惜一切代價,跑去打工渡假。去了,又老是想放棄回香港。

我一直沒有好好回答。

如今我可以了。

二、
打工渡假於我而言,從不是甚麼異國生活體驗之類的東西,而是如何活下去的問題。就像當年我隻身走到台灣,從來與學歷、學位無關,是想尋找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如何活下去。這個問題看似無謂,看似得不到答案,或者不需要答案。不過,在我來說,是非解決不可的難題。不然我決計無法在香港,甚或其他地方,靜靜地平淡地過活。

先說說在香港這幾年的反思和感悟。

這幾年在香港,老是擔心未來,恐懼未來。不單自己的未來,也連帶擔憂同代人的未來。

社會環境走下坡,經濟沒有前景,年輕人沒有出路還不斷被打壓聲討。學姐在學校工作兩年多,遭新入職同事使手段逼走,之後找不到工作,淪為私人補習老師。另一個學姐,畢業五年,也算工作穩定,結婚買樓生孩子,卻從此被房子和孩子困住,沒有自由。好友交上女朋友了,預備兩三年內結婚,原本好好的工作,突然蒙上一層陰影,因合約是每年一簽,解約通知期只有七天,雖然我覺得他沒不可能被辭退,但他的不安,我全然感受到。

所以,我寫下80後現代生活。第一篇寫的就是這位朋友,投稿年多,至今未有回音。

三、
至於我自己,花了兩年時間,總算經濟獨立,還清借來的錢,不過生活反而更迷茫。畢業之後,發現自己手頭上一張證書都沒有,內心焦急,想快一點考些證明,增值自己。去考普通話,報讀出版課程,自修排版美編,半推半就學攝影,花半年時間操練努力考IELTS

與此同時,我遇到許多人,許多因為生活,變成魔鬼的人。

Live become evil

這些人當中,不乏宗教界的,理應德高望重。不乏年輕的,才剛出社會。不乏家庭在肩上的中年人,退休上岸、理應生活無憂的老者。越渡重洋而來的,艱辛遠赴他方的。看似正直實際各懷鬼胎,平素和善一旦涉及金錢即反面不認人。

這個社會,每個人都在算計他人,算計他人的財富,算計他人的所得,算計他人的職位。我不明白,他們為甚麼花費這麼多心力,妄圖霍取原本不屬於他們的東西。

我身受其害。

四、
在我離開香港之前,和中學老師見了一次面。我又再一次看見自己身在他靈堂的畫面,我就知道,不走不行了。花了四年時間才在台灣治癒的鬱燥和絕望⋯⋯

不經不覺,來到澳洲兩個多月。在澳洲,同樣遇見許許多多,來自不同地方的人。直到這個月在魚薯店,我終於找到了,這些問題的答案。

應該說,答案一直在手上,只不過,我不願妥協而已。

或許我們不應該責怪生活,把責任全推缷給生活,好像一切都被生活所逼。事實上,生活逼迫我們,我們何尚不是強求生活?

強求着有車有樓,強求着工作順利,強求着該考些甚麼資格,強求着子女將來成就⋯⋯

這也解釋了為甚麼這幾年在香港,心裡老是想着出走,不惜一切出走。在香港,莫說追尋理想,單是好好的按着自己的節奏活着也沒辦法做到。

畢業前,老師有一天忽然跟我說,你有空多寫一點東西,去投稿,都可以。

我當時非常震撼。大一時第一次和老師見面,她問我將來想做甚麼。我輕輕提過,想當余秋雨那樣的人。此後四年,我們之間沒談過這個話題。然而,在我畢業的當下,她又重提了。

五、
畢業回港覺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出版《旅學台南》。這本書,我寫了四年,修改一年多,全是大學時給中學老師的信,以及一些散文。

我把我最真實的感受寫進去了,坦蕩蕩最真誠的文字。各種偏激的掙扎的四年來的苦痛撕裂成長各種經歷一字一句寫出來。

投過稿,參加過比賽,想過拿七千元自資出版,後來自學排版,做了一本電子書。電子書放在網上無人問津,便再排一個新版,給出版界的前輩過目。前前後後,花了兩年多的時間。每一次修訂,每一次編排,心裡都是抽着抽着地痛。

那四年的日子真的好苦。

除了修書,其餘時間,基本上沒有憶起台南的留學生涯。在香港,太少時間回憶,太多新文字想寫。而且,那幾年的生活實在太刻苦了,刻苦到我有點怕再一次回到那段朝八晚十,還得不時尋求接濟,三個老闆同時找我亂子的時光。

然而不知何故,墨爾本一下了機,忽然浮起台南的各種各樣的回憶,忽然覺得,墨爾本機場和高雄機場──「好像喔」。

六、
在魚薯店不經不覺呆了一個月,第一天工作開始之前,造了一個夢,一個大災難的夢。

上網查周公,他說,夢境暗喻前面有不可跨越的難題。

工作開始的第一個星期,糟透了。每段中場休息時間,我都暗嘆,果然是不可跨越的難題。

魚薯店的經歷,可另起一篇長文。剛抵步,店裡的資深員工菲力士便問我,來澳洲有甚麼目標?為甚麼辭掉香港的工作來澳洲?

坦白講,我忘了。一下飛機就忘了。連月來我在街上閒逛、遊盪,內心無以明狀的空洞和茫然,比香港時更甚。輾轉從墨爾本,到悉尼,到布里斯本。隨着朋友的聲音走,隨着命運的安排,流落到魚薯店。我唸心經,問菩薩,為甚麼要把我逼到這個無路可退的地方。

原本,心情很輕鬆,想着錢花光了便回去吧,都出來一個月多月了,沒關係。可是,大家都叫我努力呆至少半年,然而,我想不到留下的理由,非得留下的理由。

當我痛苦得不知何去何從,欲走無路,欲留無途之際。受情緒影響,我發了一個電郵給魔王老闆娘。我只是想找人傾訴,沒想到她會說:

「你回來吧,你回來我給你住宿舍。」

淚水在心裡淌。

七、
對於台灣,我的感情,深厚嗎?

我很多學長,在台南讀了五年,更有甚的,讀了八年。他們的青春和人生,都在台灣渡過。在台灣,他們有過曾經的情人,無以為報的恩人,愛恨交織的回憶,歡欣喜悅、感傷落淚。有一些畢業十幾年,每年回去一兩次,探望朋友。

我呢?

這幾年,在香港,不斷有人提供方法讓我回台南去,回成大去。聯繫相熟的老師給我念研究所,新開設的公司當個小職員⋯⋯因為現實的原因,租房子了簽了約,剛進入新工作環境想多呆一會⋯⋯

還有另一個因素是,我不想回成大。

台南是一個適合退休過日子的地方,不大適合年輕人奮發上進,尤其是文學院。

我一直是這麼覺得,即使回台灣,也該去一家能扎實地學到知識和鍛鍊的地方。這幾個星期在魚薯店,忽然一張開眼問:為甚麼在成大學不到我想要的東西?老師他們可以在台南一輩子,不也是劍橋東大都去過,最後回去了嗎?

許多優秀的學長姐,畢業後考研究所,都選擇清大、師大,而不選成大。他們的做法,給我很大的啓示,我也一直抱持着別回成大、要往別處的想法。

想過去馬來西亞教書,想過去新加坡,想過申請到台灣其他大學的研究所。這些念頭沒有成真,最後還是回到香港。三年多下來,我才發現,或許,我從來沒有適應過香港。

從來沒有。

然後,我便想到出走。


八、
香港,有香港的好。

香港工作雖然辛苦,但賺錢容易。到街上隨時可以吃叉燒飯,百佳惠康7-11通宵達旦。中國的外國的節日都有假期,不似台灣堆在一起。在香港,有朋友,多年的朋友,在他們面前我可以回復瘋狂的白痴模樣,不用堆起刻板的臉⋯⋯

一直有個夢想,想和兩位最好的朋友去一次旅行。他們十年前開始在大陸旅遊,經濟問題,直至大學畢業,我都無法參與。直到出來工作了,有閒錢可以去玩,問他們,他們說去四川:「只不過六千元。」我,只能拿出六百元去旅遊。當我還在為生活奔波時,他們已經在討論買車買樓。

陀飛輪。

眨眼間廿七歳了。廿七歳是一個甚麼樣的年紀?

放棄夢想的年紀。

台灣薪水低,假期和香港不一樣。這個夢想,是更難實現了。

但我還是決定回去。

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時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機會。

我的夢想,更高更大的理想,不會因為考不上研究所、不會因為從香港回到台灣,就放棄吧?

在魚薯店,一邊念着心經,一邊問自己。

九、
香港,還是我熟識的香港。台南,卻未必是我熟識的台南了。

有時我甚至覺得,我所在的台南也不是它本來的真面目。

管他的,至少在台南,我可以做回自己。

興許與回憶那段時光有關,這段日子,經常重看大學時的文章。文章是直到大四才比較有內容,之前大部份都只屬情緒紓發,讀不下去。

讀到一篇和學長談保護傘的問題。我們當時很不以為然,覺得那些老師們公務員們,只在這保護傘下,混合飯吃。我們決計不會如此。

沒想到來到澳洲,我居然很想在這保護傘的蔭芘下活着。

一柄我曾經不屑的保護傘。一柄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重遇的保護傘。在澳洲,我決定只要有機會,我會成為撐着這柄傘的其中一個人。沒有這趟澳洲之行,或許我還在香港迷茫着,生不起如斯的定念和決意。

還是會回香港的,但讓我,先走一轉台南。

讓我看看那些久別的。報四年來的恩。

十、
人生走到每一個階段,都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風景。四年前大學畢業,我覺得人生是走到了一個規律的時期,滿心以為可以改善生平散漫的性格,建立一種規律,一種和工作密切相關的紀律。

沒想到工作一直在換。每半年找一次工作。在台灣,一份工至少打兩年,老師助理當了四年,看見朋友們工作穩定,感情穩定,非常羨慕。我時常問自己,是否大學那四年太懶惰,沒學會一門外語,沒考到專業資格,所以畢業後己不如人?看到學長辛苦考回台灣唸研究所,學妹考到日本的日語學校,我問自己,到底在做些甚麼。

最後選擇離開香港。離開香港前的一個月,我情緒崩潰了。

花了三年時間,組織的小劏房。一張床、一個書櫃、一個書桌、一個食物盒,全部是我辛辛苦苦,一分一毫儲下來購入。當我離開之前,這些物品,成了負擔。直到我把它們全部清理,書放在迷李倉,房間裡空空當當,我才自在一些。然而,情緒卻一發不可收捨。忽然間,我發現了甚麼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根本不需要相機、電腦、碩士、富貴、文學奬,只需要一份簡單的工作,閒時夠錢買書,下班後可以讀點書,寫點小說自娛。就足夠了。

這樣的日子正是我大一時追求的,回到中學那樣的時光。在台南努力三年,到第四年,才終於過上這樣的日子。

根本不需要去澳洲。

可是,當我發現時,已經太晚。工已辭掉,房已退掉,機票訂了,人也⋯⋯

我想回去,無論付出多少代價。或許只能留幾個月找不到工作就回港,或許要再努力四年才有辦法重過我渴望和理想的生活。或許。

在澳洲兩個月多月,明白了法師同事的「就這樣而已」,明白了中學老師的「人人也差不多」。我再也不想做些甚麼特別的驚天動地的大事,給自己的課題算是有了結果,還未有答案。尚有一個月,在最後這趟浪遊之旅,希望藉着浪遊,給自己,一個沉思的機會。

浪遊是十幾二十時的夢幻。這趟浪遊的終點是台灣。

有回去的地方,有人等着我回去。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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