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病(八)--漂流宿願

看了一集王貽興主持的TVB新節目《香港人漂流記》第一集,發現基本上只要鏡頭一轉換,王貽興就要說一句:「呢啲就係香港人啦。」宣揚「香港人的拼搏精神」去到日本也不變,而他們的勤奮和勤勞,變成王貽興的口頭禪。沒有《尋找他鄉的故事》的悲情和催淚,反而宣揚一種「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香港人去到邊都咁勤力,去到邊都生存到仲要生存得好好。六七年沒看電視的我,不禁搖頭嘆息:香港人真係好慘,去到邊都要過香港既生活。

逃離我城

林夕說過,他愛香港,沒想過離開香港。當然啦,他是人生勝利組,在香港他得到許多香港人得不到的東西,名氣、財富、社會地位⋯⋯多少香港人只能活在困乏和艱苦之中?多麼渴望改善生活卻又無能為力?他們又多麼期望能擺脫這個生活的籠牢,遠走他方?可惜無力遠走。

我從小就想離開香港,小學時第一次課堂作文,來不及寫完,老師看後就說:你不適合在香港生存。從哪時候開始,我已經想盡辦法離開香港,擺脫這個城巿的壓抑和束縛。中學畢業後膽粗粗放棄一切跑去台灣讀書,畢業前老大不願回港,試過找新加坡、馬來西亞的工作,不果。工作三年多,也一直尋找海外工作機會,想回台灣去,問過學長姐⋯⋯

終於,2014年,有了他人夢魅以求的在海外定居的機會--兩次。結果,最後選擇了回香港。

為了這件事,坦白講,我痛苦了將近半年,至今仍未止息。我知道香港不適合我,回來之後也一直被朋友罵到狗血臨頭:返黎做咩呀,香港唔岩你,依家又搞成咁,無希望、無前途架啦,你又成日發埋啲白日夢,唔叻搵錢,返嚟托咩。

同一時間,我有了回台灣的機會。假如我不要求太多,可以在台灣過一輩子清閒和安穩的生活。而且和香港不同,我說回港,香港朋友用盡所有惡毒言詞反對;回台灣,台灣的朋友卻親切熱心說歡迎--香港人到底有多討厭香港⋯⋯

他們講的,我固然知道,前一陣子也每晚因為這件事而痛苦掙扎。一旦我選擇回港,不但毀了自己的前程、推翻過去的我的堅持的路,更會令那些一直幫助我的心寒,把多年來結下的善緣割斷。



緬甸同學阿仙

真正令我下定決心回來,結束半年在外的遊盪的主要原因,是我走了一轉台北,見到了大學的緬甸同學--阿仙。

阿仙姓段,緬甸華僑,族譜上最高位列,便是出現在《天龍八部》的大理國王子段延慶。是否真正大理段氏後人,不得而知,當地華僑大多來自雲南,都姓段,族譜上許多都列有段延慶的名字,阿仙則相信,自己的家族多多少少和他們有關係:不然怎麼會列着他的名字呢。

緬甸的軍政,近幾年才逐漸穩定,此前,一直陷入戰亂的局面。阿仙小時候就經歷過叛軍洗劫之苦,長兄叔父被國軍下令徵編。叛軍來到村裡,奪劫糧草壯丁,國軍尾隨而至,兩軍交鋒,叛軍遁逃,國軍為免叛軍獲得資源,必然燒村毀地,驅趕良民。

生命危在旦夕,阿仙父親為求保命,連夜夾帶老少婦嬬,逃入山中,翻山遠嶺至另一小村莊,投靠親戚。那個年頭,親戚也不比阿仙一家好景,反而身為木匠的父親,憑一門手藝,替村民蓋房子、修傢俬,養活了一家十幾口人,慢慢地孩子長大了,搬到城巿邊沿。

緬甸排華,華人在當地讀書不易,小學、中學營運都得募捐。許多學生中學畢業,就投考台灣的大學。可是,因緬甸窮困,幾乎有一半的緬甸僑生,落地後立即失蹤,去當黑工,從此沒有在課堂上出現。

現在的情況可能好一點了,但當時,我和阿仙讀書的時候,還是有不少緬甸僑生,因此放棄學業。家裡既無力負擔高昂學費,不如當黑工去,還能賺錢養家呢。

她是少有完成大學學位的文科生,沒有向家裡要錢,半工半讀完成學業。每晚在一家離學校很遠的餐廳打工至夜半兩三點,第二天八點就要起床上課,寒暑二假必然到同鄉開的小店,沒日沒夜地工作十幾小時賺取學費。 她的課業不算好,讀書、寫報告對她而言,並非輕鬆的活。辛苦之餘還得遭受台灣同學的白眼和歧視,同學都少條根,或許言者無心,但聽者確實有意。她又是個善良的人,愛幫助他人,可惜許多學弟妹,請她幫助以後,事情解決了,竟相見陌路。離鄉別井,相遇異鄉,她向我說起,我盡力也不知能不稍稍撫慰她的孤苦。

我要回去教中文

還記得是她拉我去史學之夜,我無意參與任何系上的群體活動,反而是不受同學歡迎的阿仙硬拉着我去。那是大二上學期,深秋將盡,冬日漸近,台南仍舊酷熱如大暑。晚會尚未開始,我們坐在廳外的露天劇場,石梯燙得我坐不住,寧願站着等開門。阿仙覺得沒甚麼,坐在石梯上,拿宣傳單張遮擋斜陽。

我問阿仙,畢業後要留台灣嗎?阿仙非常肯定說:「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當中文老師。」我大惑不解。按照台灣的移民法,阿仙作為華僑,居住五年就能拿到台灣身份證,無論生活品質、環境、社會、法律⋯⋯台灣都比緬甸優勝太多。何況以緬甸的教育水平和學校環境,中文老師決計不會是一份前途光明的工作,甚至比留在台灣當個流浪教師還差好幾分。畢業久遠,這次重回台灣,阿仙還是說:「子房,我孩子生下來就要回緬甸囉,我要回去教中文。」

也是斜照的午後,我和阿仙相約碧潭,隔江望着削切的懸崖。我依舊孓然一身,阿仙則已經大腹便便,距離預產期只餘十天。我恭喜之聲不迭,她笑聲如舊爽朗,感覺是一個不拘小節、放任孩子自由成長的媽媽。四年不見,她一見面就大喊:「四年啦,子房,我們畢業四年啦。」我責怪:「你結婚怎不告訴我,我不是說過算工作掉了,也要去你的婚禮嗎?」

阿仙感嘆,她其實不打算這麼早結婚,可是:「自從媽媽過世之後,想法改變了。」阿仙原本打算,畢業後立即回緬甸教學,侍奉父母。卻因為弟弟延畢,延畢後忽然考上研究所,一個不小心就留了下來。等到弟弟終於碩班畢業,想說終於可以回家了,竟發現自己懷孕:「我開始的時候不知道呀,一直吐一直吐,還以為怎麼了。哈哈哈哈。趕快生一生,坐一坐月子就回去,現在除了中文,我還可以教化妝。你知道嗎?那個校長來我家拜訪好多次,每次都問我家人,我甚麼時候回去。去年結婚,也是他當我的證婚人。所以我一定要回去。」

阿仙和老公都有台灣身份證,法律上是台灣人無疑,可以享有台灣人的福利。孩子的教育,台灣一定比緬甸好。我再三相詢,她毫不動搖:「你知道嗎?我一直想要回去教中文。」我知道,我怎可能不知道?

異地生活還是在異地過生活

半年來我去過兩個國家,生活品質最差的,無疑是香港。無論節奏、環境、氛圍、人性,香港和它的建築物一樣,無風,看不見天空,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見過許多跟我一樣,在香港活不下去的香港人,在台灣呆不下去的台灣人,在大陸不願在大陸活下去的大陸人。驚訝發現,原來大部份人,即使去到外國,過的還是和原居地一樣的生活。在澳洲的香港人,用李錦記、吃出前一丁;台灣人吃滿漢大碗,做魯菜魯牛肉;大家一樣煮飯,一樣每天逛唐人鋪,買糧油雜貨。香港人討論港交社的合併新聞;台灣人討論着服貿和馬英九⋯⋯相同還有,他們同樣批評對方的生活方式:那些東西有甚麼好吃。

生活沒甚麼不一樣

在澳洲複製香港的生活,比在台灣容易,至少我讀書時沒買過李錦記。複製台灣的生活,好像也不難。

我遇過一位開小店的台灣老闆,移民六年,每天重覆着0600至2200的上班生活。他認為開這樣的店要賺得多,必須延長營業時間,當其他店鋪關門之後,居民只能選擇他的店。他多次自豪地對我說,覺得自己很成功:「我已經買了兩套房子。」而六年來,他除了小店和華人區之外,澳洲其他地方,從未涉足。他看見澳洲人工作,會說:「澳洲人多有效率,台灣人?哎唷」看見澳洲老人:「人家多有活力,台灣老人都坐着等死。」他有一個奇怪的習慣,每買一樣東西,必然折算成台幣然後說東西好貴在台灣多便宜云云。

香港人也相差無幾,一位在肉廠打工的朋友,每天0500-2100地工作,一周五天,星期六日累得無法動彈,莫說出門遊玩。工作時間之長,基本上和香港沒分別,只不過在香港沒有超時補薪,澳洲有。這也得看運氣,另一位我認識的,在悉尼一家廣州人開的店做進出口貿易的文書工作,沒超時補薪,在當地是違法的,但大家都一樣在做。第一天和他相遇,他說他的老闆正苦惱在澳洲看牙醫抑或回廣州看:「左計右計,機票錢加看診的費用,好像留在澳洲看要便宜許多。」

我自己為這些事納悶不已,原本是尋求一種和香港不一樣的生活,魯妄地辭掉工作。結果去到以後,工作時數比香港還要長,薪水不多也就算了,但日復日不見天日的作業,不禁會想,為甚麼遠渡重洋過這種和香港沒分別的生活?為甚麼不在香港過?這樣開心嗎?

「不開心。」肉廠工作的朋友坦言:「但我需要錢,滙回香港供樓。」

 清末民初?

「呢啲叫體驗生活?香港對住啲牛鬼蛇神就叫體驗生活啦。」在決定歸程的火車之旅,我遇上一位在漁農處工作的香港人。他來了兩個月就決定回去,在澳洲,他愛上了睡公園。因他極度外向,外向得有點過度活躍的性格,於旅館認識了一個外貌至少四十,聲稱未過三十的大嬸。他離開旅館之後,大嬸便轉而纏住我。

大嬸在阿德雷德唐人餐館打工,操一口帶潮汕口音的廣東話。她講了許多在當地找工作的事情,而她自己,則是在港申請簽證前已找到工作:「呢度打工都唔係比香港搵得多好多。」同一旅館還住着許多台灣人,台灣人近年薪酬低,政策混亂,年青人積極向外發展。我的同學和學長,好幾個都去了上海工作,未去的也尋求機會去上海。澳洲更是熱門之地,打工兩年,儲一點錢就可以回台灣買房子。
我非常驚訝,以前總覺得他鄉「賺錢」是第三世界國家的窮困人民,逼不得已才離鄉別井謀生。如今,我所看見的卻是「亞洲四小龍」之一的台灣、香港,來到他國謀生。他們無意融入當地社會,自成一國,也無意在當地觀光遊覽--因為花錢。「賣豬仔落南洋」,豈不是清末民初的事情嗎?何故竟到今天仍然發生,而且和當年一樣,大家都在唐人街謀生並且忍氣吞聲遭同鄉剝削⋯⋯

阿德旅館的老闆之一是德國人,他載我往火車站的路上,知道我待的時間雖短,卻努力爭力機會遊歷,竟然感嘆:「我年輕時也像你一樣,去過中國一年,四處看風光。可是我們旅館的住客,一住便是半年,都不出門,不知在搞甚麼。」

移民抑或難民潮

我無意批判他人的生活方式。到異地過同樣的生活,或是開展有別於人的人生,都是自由的選擇。香港人大概也未至於淪落到去外地做苦工養家。然而,香港從古早開始,就是個移民社會,許冠文 曾經回憶,他初來港,許父說只在香港暫時逗留,很快去別的地方,沒想到他們一家留了一輩子。

過去六十多年,中國發生天災人禍,難民總是蜂擁來港。香港遇上重大事情,香港人,也是一窩蜂的申請移民。如今看來,移民和難民,同樣帶點逼不得已,同樣與政治事件有關,移民充其量是一種「富貴的逃跑」,箇中的災難本質是相同的。

移民後,又會回流。大家或許只崇尚外國退休生活的優越條件,故選擇去他方坐幾年「移民監」,反正生活到哪裡都一樣,不是嗎?去異國他方,同樣過香港的生活,得到和獲得的物質財富,搞不好比留在香港更多。成功入藉,再回香港做幾年香港人,然後回到「第二個家」終老。

我們的港灣

回港之後,見了幾份工作,政黨的、社福團體的。我想暫時離開雜誌背後,嘗試主動一點,上到台前了解、幫助這個社會。可惜,能力問題吧,性格問題吧,左派右派,基督天主,都與我無緣。

早兩天和舊同事聚會,交換月餅。之後去了一趟政總。同事以為我要去佔中,敦敦告誡,講了一些舊公司強逼同事參與反佔中的事宜。為安她心,我故然說自己無意佔中,只是「去看一下」。過去十幾年,經歷過種種大事,為保持〈必要的沉默〉,我只在電視前觀望。

然而,當我站在港灣前,驀然發現港灣插滿一支支斜七倒八的機械吊臂。不期然感嘆,何故當港灣好好的時候,沒有人保護。直到港灣插滿了別人的旗幟,我們才意識到事態嚴重?

廿二世紀少年

多年前的《尋找他鄉的故事》也好,全新的《香港人漂流記》在罷,在在顯示,「移民」 對於香港人而言,是一種「使命」和「天性」。80、90年代源於夾在中英兩大國之間的小巿民,從不認為單憑自己的努力,可以改變即將發生的歷史。既無從改變,只能力求自保,故選擇離開。有能力離開的離開了,沒能力的留下來苟且偷生。
日本漫畫巨匠浦沢直樹名著《二十世紀少年》,故事寫二千年的恐怖降臨之前,當年的夥伴青蛙仔為保命,不理會賢知號召,自己一個逃跑。在世界再次遇上危機之時,青蛙仔帶着兒子,把「聖母」帶回日本。他說,他犯過一次錯,終生無法彌補,他對兒子說:「這次要奪回我們的屬於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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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

  1. 前几天留言,好像没显示出来,,,难道写了什么不合适的?
    只想说,你好像越发的消极,有空来大陆的几个大城市找点事做,以你的文笔,碰到一个好的团队,其实会很有意义的。
    今年的书展没去,我任职的精彩书城已经被巴士的报收购,现在回杂志社做运营,如果你有兴趣且对汽车有了解,不妨来试试
    facebook.com/aitec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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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Hula兄
      好久沒聯絡。
      沒顯示可能是因為昨天我發了兩篇文章,其中一篇,太絕望,後來刪了。連真實的想法都不敢公開,很難不絕望呀。
      我也希望找到一個適合的健康的工作環境。不過好像一直都在奇怪的圈圈裡轉。內地的媒體工作我也投過,一樣石沉大海。
      但我10號前要找到新房子,約一簽又兩年,很難走得開了,除非在這之前有找到工作。

      哈,難怪我書展寫mail給你們,沒有回覆。
      汽車的fb好帥喔~~啊車是廣東話的諧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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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對了。這個星期開始寫新的小說,多多指教:-)
      http://www.uwants.com/viewthread.php?tid=17841210&extra=page%3D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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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嗯,甘于清贫,也未尝不是一个方向,别看内地现在这么娱乐化,底子是没有的,像你这样肯思考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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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這證明,其實有底子的東西沒有巿場~~大家都愛些胡胡鬧鬧,笑過就算的東西~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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