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麼才是最重要的事

楊絳先生離世,想到幾日前才讀到李昕《做書》,關於楊絳先生往事。

李昕憶及2011年楊先生100歲,接受報紙訪問。說她每日拿錢鍾書先生的詩集抄寫,練習書法,每日一首。李昕心想,哎這些書法能影印出版,錢先生的詩集也是三聯出版,該沒問題。他讀到這篇報導時,已是刊登後七、八天,立即打電話給楊先生聯絡人,對方說別的出版社已經把稿件搶去。

與老編輯談話,這些故事,數之不盡。就如名家八卦,傳奇、有趣。某前輩曾經替倪匡「執字粒」;某某當年在明報等金庸的小說在報上刊登,親自送上辦公室。黃金年代的作者,全是明星。今日面對的作者,卻是孤泣之流,對着孤泣,只有哭泣。

這兩年一直逼問自己,到底還走不走出版這條路。這條路難走,一直知道,但愈走愈覺得無路可走。朋友一直叫我考公務員,認為唯有公務能令我活下去,久不久就傳類似的新聞給我︰
安裕的事件也令我驚訝不已。區家麟說得好︰「裁一個人的員,就是怕你有經驗有熱誠。」這也正正是我以及我的朋友們所面對的事情。


少說也混了這一行四、五年,正統正派的公司做過,小公司也做過。大公司作風保守,也算了,但其實毫無章法。他們並不清楚自己下一步要做甚麼,因為現代的編輯,特別是香港,沒有文化使命。瞄準巿場去做,做出了格雷一樣的暢銷品,還好。做不出,就死定了。然後大家看見格雷成功,爭相搶奪同類型的稿件。第一次,可能小出版社先行一步。第二次,必然會是大出版社。作者也是人,會挑選更大的出版社爭取更大的知名度。哪管大出版社往往會把新作者做死。

小出版社又如何呢?外行領導內行。沒章法,算了。固執,比較嚴重。

出版、圖書,這個行業傾向愛用高學歷。我身邊長期給四至五個博士圍住,他們固然很有學問,識字很多,讀書很多。但讀的都是專業和考試書。好多連「序」應該放「目錄」之前或之後,都不清楚。跟他們講,他們不會聽,他們覺得你學歷比他低,就要聽他的。一個版面,一個小時之內改三次,還未排好,他就走來說要改。書的重量和頁數也不管,稿子的質量也不管,反正依自己的心意行事。

試過一次,美編排一本書,全彩四色印刷。做兩個月了,直到三校稿完成,老總忽然打電話去印刷廠,命令他們印黑白。印刷廠奉命行事。最後書出來了,一千本,全數銷毀。光粉紙,四種顏色調成黑白,除了封面,沒一頁能看。雖不說是直接原因,但兩年前的離職與此也不能說無關。

這種不專業的行徑,與出版社愛用高學歷有密切關係。

朋友公司前年請了一位文員,中文系碩士畢業,九千元。他跟我說這個人很好,挑錯別字很厲害。我覺得奇怪,碩士先生怎不去學校教書?然後翻開朋友給我看的公文通告,問我為甚麼其他人看不懂。朋友藝術中心工作,碩士先生好像中學沒把實用文學好,也不會抄。就這麼發出去了。我說不要緊,給他一點時間,事情總會做好,只要有心。

後來這個碩士先生經內部調到藝術中心的宣傳部,負責刊物設計、公文等。朋友說本來想找我,但原來碩士先生是中心總經理的某某。我心裡也不太願意他找我,我太堅持己見,會常吵架,二來是,出版這個行業,已經不能算是有前途的職業。與大多數正在衰落的古老行業一樣,身在高位者不會讓位,後生一輩沒有上升的途徑。唯一的辦法,就是鬥長命。可是,出版業屬於資訊業的一環,緊貼時代前進。鬥長命到五十歲吧,那時已經老了,想做的題材,早已過時。

然而今日你問我點子有沒有?我有,大量。決有心沒有?有。信心呢?沒有。整個行業的衰退,就如菲林相機。非人力可以挽回。

新工作踏入第三個月,如今我慢慢地拆解過去兩個月以來,何故換了一份性質與自己性格相符的工作,還是無法排遣惶惑與茫然。轉這份工作前,某位素未謀面的前輩,傳給我四本他的編輯心得,我讀了,興奮不已。讀《編輯樣》、《做書》,激情如故。只是離開書本,望向現實,茫然依舊難掩蓋。長時間在不健康的企業打滾,對書、對文字的敏感度已經大不如前。學習能力會歲年紀衰退,一旦這些惡習根深蒂固,將來……就沒有將來了。

我初入行時,前輩說當年她在編輯這個行業,混跡多年,忽然一天她覺得堅持不下去。當時她的老師,即某大出版社總編,抄下龔自珍的詩送她︰「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最近我給她寫電郵說起近日的情況,她說抽空吃飯,補貼四字︰

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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