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靜止的蓮香

有些地方,既殘舊,又灰暗,且骯髒。

器皿崩缺,桌椅搖曳,地滑檣裂。舊日的痕跡斑斑。

即使如此不堪,卻無人打算修繕,無人打算更新。

因為沒有活化的必要,沒有追趕時代的必要。

蓮香樓正是如此。





和麗一家進到蓮香樓,我先叫夥計沏五盅普洱,以示自己道地。麗的父母是老廣東,對焗盅陌生。麗父曉有意味地打量着瓷白字褪的「老爺」玩意,麗卻焦急起來,連忙追蹤夥計。我問她何事,她說︰「茶呢?要一壺茶。」她的意思是要一壺沸水。「哦,你要滾水?恐怕這裡沒有。」她說︰「點會無呢,我上次嚟都有。阿媽不能飲茶。」

招手不果,我起坐找夥計多要一副「架生」,順道取了雞球大包、鵪鶉蛋燒賣等一系列不愛吃也得拍照留念的懷舊點心。還未開始背書般介紹,麗已經開始一籠一籠的質問︰「這包裡面是甚麼?」「豬肉、雞肉、蛋黃。」「蛋黃不能吃,你挑走。這一顆是甚麼?」「鵪鶉蛋燒賣啊。」「鵪鶉蛋?膽固醇很高!他們不能吃,你吃。這啡色的呢?」「馬拉糕。」「這個好,我吃。」筷子未動,熱情冷卻了一半,自覺良好的選擇,經麗一審視,麗父麗母,皆無緣品嚐。

他們祖籍廣州,常聽祖輩說起廣州當年繁華,聽過蓮香大名。他們原訂先來港,後赴澳,再訪粵,但簽證所限,過不了關。蓮香樓是我指定的,麗父問我,何以這家蓮香樓,茶具均印「香港蓮香樓」?他做過功課,知道廣州有一家,兩家同出一源,為何香港的偏偏要印上「香港」二字。

「好多東西,隔了三代就不一樣了。大家互搶商標,爭奪利益,口說無憑,可能因此印上『香港』。至於廣州,我倒沒留意是否印有『廣州』。」廣州的蓮香樓外沿與內裝,均較香港的暖和,卻少了一股時光的味道,茶客太新,點心太新,侍應太新……香港蓮香樓於1918年開業,尤幸它設於中上環一帶,那是個居民富裕得不必拆遷和售地謀利生存的地區。無論人與建築,能健康地存活下來,亦不容易。

麗的父母活到退休,有賴女兒多方面營養監控。旁邊一桌的伯伯倒絲毫不在意膽固醇,看他的模樣,身體大概不會健康到哪裡去。不過外表決計看不決,拎起點心卡,走到點心車前,往往搶不過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老人家。一位駝背的婆婆在我腳跟前面清空一台點心車,輪到我時只剩下蒸籠的蓋子,她賊笑着說︰「後生仔,唔使咁斯文喎。」我想嗆一句敬老,回想亦不必。我斯文,天生的,慢不因為斯文,更因為猶豫。猶豫,則因為陌生。

他們均是幾十年的老茶客,日復日的,喝同一壺茶,吃相同的點心。蓮香樓點心款式甚少,恰恰能應付過去,他們不求創新,大抵也不需要創新。茶具是老的、夥伴是老的、食物是老的、茶客也是老的。茶客與夥計既是賓主,亦是老友,幾十年如一日,像細胞和血液,運轉於蓮香樓這副軀殼裡。


「老友!第一次嚟?沖水呢,就唔洗叫既,你打開個焗盅,我地呢,就會做野。小心手啊,睇住手啊,滾水嚟啦。」麗在側,笑得前仰後翻,平日我常挑她言語間的小鞭子,今日給夥計哥哥教訓,她樂得拍手稱讚。我嘮叨埋怨,並非我不熟「架部」,全因夥伴忙着和老友品評賽馬,忽略客人之故。

圓桌另一邊,兩位日本遊客落座,對我們的點心指指點點,攤看旅遊指南看圖辬物。大概是書上照太過柔美,望着實物居然辬別不來。我好事,指手劃腳的,教他們如何取點心,如何叫茶,如何如何。日本遊客點頭頻頻,也不曉得懂了沒有,再研究了一會,就出動覓食。我順道又招了手叫冷落客人的夥計,給他們各沏烏龍。

也實在怪不得夥計,蓮香樓這樣的老酒樓,客人除了熟客,就是遊客。客人上門,吃的是人氣和名氣。頭髮斑白的和操外語的,橫過馬路,踏上台階,仿如進入另一個時空,只感覺到灰白二色。食物質素是進是退,場所是光潔或陳舊,顧客是朝陽初至或垂暮,有何相干?沒有活化的必要,更別借創新為藉口破壞它的風骨。

不堪和殘缺成為一道風景。它要只年復年地,伴隨着熟悉它的人老去,直到歷史分配給它的任務完成,安安靜靜地。


蓮香樓
地址︰中環威靈頓街160-164號
時間︰星期一至日: 06:00-23:00 (茶市︰0600 ─ 1600)
電話︰2544 4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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