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背影.窗.主旋律──《明月幾時有》

宋神宗熙寧九年,蘇東坡居密州,望著天上明月,思念分別已七年的蘇軾,寫下《水調歌頭》,傾吐離別之情。翌年,蘇東坡徙徐州,共蘇軾相聚百餘天。(註一)兄弟二人別後重逢,令人聯想到《明月幾時有》幾次出現的對白︰「勝利後見。」

消失


彭于晏飾演的劉黑仔,最後告別方姑那一幕,他猶豫著的肢體和吞吐的言語,我覺得是全劇裡面周迅演得最好的一場。因為周迅的演出,才引出劉黑仔可能的、對方姑的傾慕。愛戀未必,欣賞卻必然;欣賞未必出自個人,猶豫卻必然是個人情緒。方姑告訴劉黑仔,活著回來後去找她,給他一點寄望,讓他別死。

《明月幾時有》不缺死亡,好多主要角色都死了,然而「消失」和「離別」的惆悵,較之死亡的恐懼,濃烈得多。

李錦榮(霍建華飾)是電影裡,方蘭第一個消失的人,雖然後來重逢,不久,永遠消失。他們的重逢帶來一個消息,方蘭母親被日軍抓走了。觀眾都知道他們逃不出日軍槍桿子,方蘭沒有目睹那瞬間,好比消失了,音訊全無地。

方蘭投身地下活動,企圖靜悄悄地離開,終究還是演了一場與母親的告別式。飾演臥底情報員的盧巧音則沒有,她見到字條上「快走」二字,走出日軍司令部,從此在畫面上消失,絲毫線索也沒留下。

消失一開始已預告了,鄭家彬(梁家輝)口述歷史,提到東江遊擊隊的眾人,消失在歷史洪流裡。電影沒有為任何人留下明確的後續,沒有學其他真人改編故事,播出勝利後各人景況、後人生活,等等。人與景,車馬般隨流水般去了。

背影


網絡圖片

電影拍了許多背影。茅盾逃避跟蹤、霍建華求婚失敗望著方蘭離去、方蘭離家、劉黑仔運送槍枝……一個又一個低沉平淡的背影,印象比那些槍林彈雨的CG情節深刻多了。

方蘭決意去新界投身地下工作,鏡頭是拍她靜靜地走路的背影。她不是高高興興地走,不是那種昂揚激情地「揸枝槍去打扙」,相反像一個平常人,某日在街上晃走。得知母親被日軍逮住,拍的也是背影,沒拍出她心急如焚地尋救兵的激動,但觀眾們感受到她的焦急和鄭家彬的無奈。

背影及不上好多過場的演員亮眼。呂良偉、張兆輝、吳岱融、唐寧、潘芳芳……他們是亮點,卻非重點。重點始終落在許鞍華擅長的日常生活,方母的米缸、盤中餐、屋頂,對比日軍的酒館、威士忌、印刷樓房。當一個城巿、一個世界,被割裂成兩半,平民百姓怎麼選擇──背向往日的人際與生活,一邊投進黑暗中地下投戰,一邊潛上光明裡扮演臥底,一邊竄入叢林以暴止暴。


《黃金時代》其中一幕拍蕭紅(湯唯飾)抽煙、倚窗、眺望。窗的意象,在《明月幾時有》相當明確。日軍夜間入城抓「花姑娘」,方母一聽到示警,立即關燈,方蘭則嘗試探頭出去,想知道外面發生甚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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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相劇照拼在一起看時,透過窗戶,窗外的世界流動變遷,窗內的人,看世界的方式,從此不同。兩部戲相同,主要角色裡面,產生變化只有女性,男性從頭到尾都差不多那樣。許鞍華鏡頭下的女性,獨有一種堅毅和剛強,甚少是柔弱的。哪怕柔弱如《天水圍的夜與霧》的王曉玲,也傍著一位陳莉,勸喻曉玲堅強自立。

我猜許鞍華很久以前就想拍周迅,不知猜測是對是錯,總之鏡頭切進周迅那一刻,產生這種感覺。周迅有一種柔中帶剛的感覺,《明》的演出冷淡了些,不食人間煙火,可能是某些性格劇變的情節導演剪走了,故無法感覺到她的存在感,又或配合地下工作者的身份,從一開始就刻意選擇低調地演譯,稀釋存在感。

霍建華也是很冷淡的演出,與彭于晏一陰一陽。他們好像不需要適應時代變化,早已融進去了。而方姑、方母,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時代中自己的位置。葉德嫻倚於陽台那一幕同樣也相當好看。這部戲,葉德嫻最好看(拜託給她幾個最佳女配角),其次是春夏,再來才是周迅。純粹個人喜好。

這般猜猜度度,是看許鞍華電影的樂趣之一。留下的空白,足夠玩味好幾天。冰山理論吧, 鏡頭外無垠地廣闊。看電影後不幸地看了文學放得開,訪談間導演講出史實中方姑勝利後重遇情人的片段,我大叫上當,暫停不看也來不及了,破壞想像。

主旋律


根據百度百科,主旋律電影定義︰

是指能充分體現主流意識形態的革命歷史重大題材影片和與普通觀眾生活相貼近的現實主義題材、弘揚主流價值觀、謳歌人性人生的影片。
由兩種電影構成:一種是弘揚主旋律和國家意識形態的政治歷史和道德倫理片,即主旋律電影;另一種就是以喜劇、悲喜劇為主,伴以武俠和偵破類型的商業娛樂片。

侵華背景、共產黨轄下遊擊隊,使《明月幾時有》被視為主旋律電影。我不懂,那麼《山渣樹之戀》算是主旋律電影嗎?這樣標籤我覺得源與社會上的敵我意識,現在社會有共同敵人,一切敘述敵我對立的題材,都被視為隱喻主旋律,恐怕是過份解讀文本,就如《無間道》時常被視為回歸後港人身份認同。

詮釋自有另一番獨到況味。反而我在意身為敵人的日本人,他們如何看待,日本人和中國人的關係。山口大佐揭穿李錦榮時,神色頹唐落寞,展露一副父親發現兒子叛逆,無可救藥,說,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彼此了解。這很奇怪嘛。山口大佐身為征服者,殘殺李錦榮同胞,拿槍逼迫李錦榮七步成詩,何故山口大佐會以為他們之間能建立親密關係?同理,春夏飾演的臥底,父親遭到日本人殘害,但日本人小姐和軍官,都不把春夏當作威脅。憑甚麼征服者會認為,能夠與被征服的對象成為朋友?

葉偉信執導的《葉問》也有一位類似山口大佐的人物──三浦將軍。三浦將軍熱愛中國武術,熱衷尋找武術高手切磋。他抓中國人到格鬥場嘔鬥,殘忍地把中國人打至傷殘。即便如此,三浦將軍仍覺得自己熱愛中國武術,發現葉問功夫厲害,要求決鬥,最終敗給葉問。

這種征服者的心態才最代表主旋律吧!比起那時無法更改的時代背景,可塑造的人物性格和關係,才是隱喻本體(若有)。征服者了解中國文化,可能是把任務包裝成仰慕,威嚇美化為尊重。

是耶非耶,只有山口大佐自己知。我們只知道,他語帶相關說放生李錦榮,一出門口,槍聲就響起了。


註一︰參見《蘇東坡新傳(下)》,李一冰著,聯經,臺北︰民國7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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