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活於內褲下的女孩——《嘉年華》

小米開著機車駛上高速公路,瑪麗蓮夢露的海濱塑像躺在大貨車旁呼嘯駛過。小米說過,三年前她離開老家,輾轉去過十五個地方。十五次遷徒,到底是出逃,逃離那個興許傷害她極深的老家;抑或她追逐著瑪麗蓮夢露,跟隨她的巨型塑像遷移。她逃亡與流徒的真正原因,誰也不知道。小米幾乎沒講過幾句真話,甚至戲中角色,也沒幾個人願意講真話。






小文、小米與夢露


有別於《七月與安生》,一杖硬幣兩個面向的雙線敘事。《嘉年華》的雙主角模型,是線性的,小米可能是長大了的小文,她們長大後均可能變成那些卑劣不堪的大人。導演給了這一條線性聯想,序幕時,小米拿著手機,仰拍塑像裙底。

王隊長初次搜查旅館,聲色俱厲地訓斥眾人不要隱瞞真相。他猜得出,旅館三人必然掌握了某些線索。經理也猜得出,小米和莉莉合起來瞞騙他。這有甚麼好奇怪的?在這個南方的海邊城巿,各人底細不同,只要不惹麻煩,沒有人會深究。每個人留在此處,均有他們的原因。經理和小米在此討生活,莉莉自以為覓得如意郎君。也許有人覺得不值得,為了那五六百元的薪金卑躬屈膝。平凡人的願望高遠不到哪裡,充其量只如小米,渴望成為前台。

要當前台得解決身分證。小米未成年,沒身分證,黑戶一名。想當前台先要保住工作,要保住工作先也要有身分證。哪怕身分證是假的,也要搞來一張。即使離開此地,以後搞不好會用得上。算一算小米只要在家裡呆到十八歲就能光明正大地脫離。她今年十五,離家在三年前,約莫十二、三,差不多是小文現在的年紀。她受到甚麼刺激,非離家出走不可。

瑪麗蓮夢露曾透露她八歲時曾遭性虐待。她的童年像一個人球,被踢來踢去,寄人籬下。我相信這是導演豎立瑪麗蓮夢露的主要原因。她們知道夢露是誰嗎?她們了解假髮的藍本是誰嗎?小米拍攝她的跨下,小文離家出走,夜宿塑像腳邊。夢露串連起電影的起點和終點。

從母親家到父親工作的水上樂園,於小文來說,經已是長途旅行。那夜,她選擇睡在夢露的腳邊。那時的她是多麼的孤獨,多麼的無依無靠。小文也像夢露的童年,在多處寄居,沒有棲身之所。她帶在身邊的金魚,不知何時不見了。那一刻開始她完全孤獨了。

公義缺席的海濱


性侵事件發生後,小文和新新一如以往地上學。事件短期之內,對她們影響不深,長期一定有負面影響的,可是在當下,她們並沒有察覺到自己身體或心靈的變化。她們只知道,最明顯,也是最深刻的是,周圍大人們的表情、態度,看待她們的方式改變了。目光異樣,斥責連連,她們像兩隻怪物,給醫生們來來回回的檢驗,警察反反覆覆拷問。

郝律師是唯一關心女孩們感受的人,也是電影裡唯一正面的角色。其他大人,為滿足自己,達到目的,出賣情報,威逼利誘,總之要把事情壓下去,保障劉處長的利益與權威。新新爸爸說,就算告到劉處長坐牢又如何,幾年後出來人家還不是照樣的呼風喚雨。

小文爸爸問,那麼公義呢?

公義一詞,對海濱的人們多麼陌生。相較於不切實際的公義,利益顯得具體,可追求。新新爸爸認為女兒被侵犯,換得將來女兒進入好學校的學雜費,這筆交易,值得。道理等如他讓女兒認劉處長做乾爹,換取工作便利,值得。然而他憑甚麼相信一個缺乏公義的地方,施暴者會履行承諾?小米不就遭遇到嘛,小建隨口說交付一萬元,幫她辦身分證,她信以為真,結果落入圈套,小建逼她落火坑,賣初夜。

大部分的事情都在光天白日下發生,導演拍出小女孩們的天真,令人暈眩的鏡頭,旋轉又旋轉。若非大人們二度傷害,小文會和爸爸快樂地游泳,和新新在巨大的滑梯管道說著老師和同學的八卦。然而陰暗無處不在,事情發展到最後,蒼白的醫院裡,小文聽見外頭喧鬧吵雜,自己的事被公然擺到新聞頻道,播送到海濱更遠的地方,成為人們的談資。

施暴者們全部不需要負責,反而受害者承受了他們推缷而來的責任的重擔。 疏忽照顧女兒的小文媽媽,推得一乾二淨,把自己受的氣,發洩在女兒身上,反覆傷害著小文;地方小霸王欺騙小文,逼迫她賣淫,虐打莉莉;權貴串通執法部門的惡生,不必一一細數。這個海濱是施暴者的嘉年華,施暴者的樂園。雛兒就如奇珍異獸,受辱受虐,還得在觀眾面前表現。

惡因結不出好果


觀眾固然寄望小文長大後,不要變成海濱的成年人那麼低劣,應變成郝律師宅心仁厚,關懷體貼。對此我是悲觀的。小文在整件事情上,立心不良。她偷偷用手機錄下劉處長進入小女孩房間,代表她很清楚即將發生甚麼事。她掌握證據,並且屢次利用它來獲取利益。出賣情報給郝律師,目標明確,只要錢。她需要錢達到她的目的,滿足她的欲望,動機和那些海濱的大人,沒有分別。電影後段她掌握到發大財的機會,勒索劉處長,不貪心,錢夠就好。這算是可喜之處嗎?非也。一個十五歲的少女,耳濡目染,學到了大人們那套卑鄙的生存方式。她將來有可能變成正義女神嗎?

不願讓人知道的過去的隱諱,令小米,或小文可見的將來,蒙上一重重陰影。當她們熟練地運用海濱人們的謀財方式,將會像莉莉那樣,勸小米賣初夜。利用性作交易。生意頭腦好一點,去到大城巿當上媽媽桑也不足為其。反正,有甚麼奇怪事情未曾發生過在她們身上。

導演還是善良的。讓女孩們穿上夢露的白裙,給觀眾們由此留下光明未來的暗示。她們擺脫自身的過去,脫離成人的束縛,像夢露一樣活得精彩。縱使私處染滿鮮血,她們還是得穿上乾乾淨淨的白色內褲、飄揚的裙子、誇張的假髮,朝著高速公路,繼續她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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